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瓦黛如眉
来源: | 作者:proa4bbc2 | 发布时间: 2016-06-12 | 2704 次浏览 | 分享到:
  我端起茶杯的时候,一线弯月正泊在西南方向的天空上。左手坐着的,是一见而可为友的人,我习惯于以“疯子”称呼她。我问那是上弦月,还是下弦月。疯子说,那是左弦月。我看了看自己执筷的左手,不由得笑了一下。

  这是瓦库三楼西南角开阔的露台,一个贴瓦矮墙与青砖地面砌造的清澈空间。我面南而座,正迎着风。楼下飘上来葫芦丝和黑管的声音,清透而幽凉。前面是一条名叫地润的小街,街边的路灯光远远地映过来,使我们不必开灯而可在半明半暗里坐着,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。

  疯子额头饱满,眼神儿幽深。她平静简洁地说话,不时掀动我心里的惊诧。能够轰轰烈烈地燃烧的人,都有着非同寻常的刚烈,不会轻易俯就任何事物,不过一旦认准,就百死不悔。在这个充满谨慎与圆和的精神气质的城市里,够疯的人实在不多。因而,虽然她的疯总是收敛在诡谲的面具之后,我仍然能够识别。在夜晚的室外,在有月亮有风的时刻,瓦的气息呼应着无以言说的内心,这时候,当一种谈话单刀直入,忽然触及久被深锁的隐秘,其实我也会悄悄地发疯。疯一点,真一点,丢掉不得不涂抹在身的赘饰,即使偶尔,即使片刻,也是多么难得。

  与瓦为邻的夜晚,变得缓慢而丰饶。露台,凉亭,栏杆,覆瓦的屋顶和矮墙,弥漫着一种古旧的苍凉,使这些本来习常的事物——乌龙茶,弦月,或者手上小小的青花瓷杯,获得了玄妙的时间气质;使我由仓促而至安适,恍然跌入另一重空间。仿佛已经很久了,我把自己关在这座越来越庞大的城市里,关在浮泛的文字里,关在漫漶无稽的爱恋里,企图顺应庸常生活施加的追迫。然而,那种影影绰绰的嘈杂,充满了悖谬和荒蛮,令我难以辨认,它们究竟是归宿地,还是一片海市蜃楼。我们内心最后的柔软,就是这样被驱赶殆尽的吧,不是被一种酷烈所虐杀,而是被几乎无所不在的经商般的智力所践踏。琉璃般光洁的东西,虽然图文并茂,呈示着纵横捭阖的虚张,但终究是脆的,一旦探入内里,就会发现难看的裂纹。

  而瓦,全然不同。黯淡的、鳞片般丛叠的瓦,是一种缓慢沉潜的事物,有着素面朝天的肃穆和吸储时光的质性。它不呈献,却令人获得大地一样的从容。我靠在藤椅里,记起一次闲散的对话。谈及各自喜欢的汉字,我说我喜欢瓦;朋友说他也喜欢,瓦的字形好看。瓦是一个传神的象形字,瓦是好看的,瓦字也是好看的。三千多年前,在陕西岐山,第一片瓦铺上屋顶。那种最原始的瓦,有一种混沌的青黛,是阴天时远山的颜色,也是闲愁袭来、眉头耸起的颜色。我也喜欢它的读音,清朗,却不嚣张。念起来,恍若牵连起泥在深窑里烧炼的景象,牵连起“瓦瓦相盾”的清癯的撞击声,牵连起大雨如注,在俯仰相承的青黛之上激起缭乱的雨花,又经由纹刻的瓦当,碎瀑般泻落。

  越是粗朴本色的事物,越是包含着目不斜视的果决。因为它的形成过程完全撇开了奢华,剩余的,都是生死攸关的属性。那被生存所激发的悲喜本相,是多么酣畅淋漓、直截了当。任何一种令人凝神的美,都不是刻意雕镂的结果,而是于我行我素之间,内蕴的光华无可遏止地辐射,使人寓目会心,肃然难忘。